這世界有不少傷痛導因於骨肉相殘,還有許多悲劇源自於對立的相愛。

 

  明明是至親手足,卻選擇背道而馳。注定是水火不容,卻如磁鐵兩極被吸引。於是悲劇被傳唱,傷痛被承擔,直到最後人們都忘記,最初究竟是誰先過了界,又是誰先劃了線。

 

 

 

  「醒了?」

 

  那是亞連在朦朧之中聽到的第一句話。

 

  他撐著手臂坐起身,眼前還有些模糊。周遭是漆成米色的房間,身下鋪著同色的床單,不是他所預想的白色。

 

  自己最近昏迷的頻率似乎有點高。

 

  按著有點暈眩的頭,亞連深吸了幾口氣,壓下發現身處陌生環境的驚訝,暗自決定之後要把訓練的強度再稍微增加一些。

 

  「喝點水。」

 

  一碗水出現在了亞連面前。白瓷做的碗簡單樸素,上頭沒有任何花樣,襯得那持碗的手看起來更加蒼白,長袍寬大的袖子被退至手肘處,手腕上貼合的銀環在窗外的光線照射下偶爾反射一絲光芒。

 

  「你是誰?」

 

  亞連沒有接過那碗水,而是抬起頭端詳著眼前戴著面具的男子。陽光從窗戶灑下,落在了男子的側面,照得整個人一明一暗。微微的光暈柔和了男子身上原有的銳利,語氣中帶著的善意讓亞連不由得放下戒心。

 

  「我是誰並不重要。」

 

  男人與亞連如出一轍的銀眸沈靜溫和,他的手臂沒有收回去,文風不動地停在半空中,「現在,喝點水,然後再休息一下。」

 

  他應該要要提起警覺的。亞連這樣想著,卻不受控制地照著他的話伸出手,接過了那碗水,道了聲謝。

 

  或許,是因為他救了他。

 

  那時,他正要去醫療班回診,卻沒料到竟然有人半路攔截,一句話都沒說就直接動手。他的傷勢未癒,只能艱難地抵抗,想著至少要撐到電話另一頭神田的到來。然而,攔截他的幾人都不是省油的燈,他節節敗退,身上添了無數的傷口。正當退無可退時,這人忽然出現,乾淨俐落地重傷對方。而他在鬆了一口氣後昏迷。

 

  醒過來之後,就到了這裡。

 

  大概是真的睡得久了些,此刻的他口舌有些乾燥,不管不顧地便將碗湊進嘴邊,才喝了一口動作卻又忽然頓住。

 

  「鬼族攻擊學校的那個時候,也是你。」

 

  亞連想起了這個聲音。

 

  在他最混亂的時候出現,輕而易舉安撫爆走的力量。與記憶中的那人帶給他的感覺如此相似,讓他不由自主地感到安心,不由自主地相信對方。

 

  就像現在一樣,不知不覺中,一舉一動就照著對方的期望走。

 

  「……馬納。」亞連低聲地呢喃。

 

  明明是兩個世界的人,明明是兩個如此不同的人,他卻在男子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。

 

  「哪裡不舒服嗎?」看見他停住的動作,男子開口詢問。

 

  「沒有。」他搖了搖頭,將碗中的水一飲而盡,「十分謝謝你救了我,但我不能在這裡停留太久,我的朋友們會擔心。」

 

  「你不能回去。」

 

  像是在無聲的房間中徒手撕裂紙張一樣,空氣一瞬間寂靜了下來。亞連錯愕地看著男子,方才的寧靜安詳宛如錯覺。明明只剩下沉默,但是他卻聽見裂痕,聽見僵持,聽見緊張蔓延。原先覺得和煦的陽光突然變得刺眼了起來,男子的稜角變得鮮明。

 

  「有人要殺你,Atlantis已經不安全了。」男人收拾著床頭旁的東西,「留在這裡,時候到了我會讓你回去。」

 

  「我不明白。」他乾澀沙啞地吐出字句,彷彿剛剛喝下去的不只是水,而是高濃度的鹽水,鹹澀的感覺卡在他的喉頭之間,不上不下,「這是什麼意思……」

 

  「這次的事件不是意外,是針對你的刺殺。」男子不容置疑地說到:「他們沒有成功,幕後的人一定還會再派人來。」

 

  瓷製的碗摔落一地,突如其來的消息讓他的茫然地睜大了眼睛,遠比當初知道自己是第十四號時還要不知所措,只能望著男子一開一闔的嘴唇。

 

  「為什麼?」他的腦袋裡亂轟轟地一片,「怎麼會有人要殺我?」

 

  「你不需要知道原因。」男子搖了搖頭,避開了他的視線。

 

  「為什麼?」他再次問到,卻只換得男子抿了抿嘴的無聲拒絕。

 

  不知為何,他的思緒飄到了前世被關押在教團監牢裡的時候,周遭的人不信任他,最親近的人不在身邊。沈重的鎖鍊、冰冷的地面,精神上的掙扎。他微笑著不想讓人擔心,卻換來血跡斑斑的結局。

 

  「身為當事人,總有權利知道真相吧?」他苦笑,聲音低了下來,「告訴我原因,拜託了。」

 

  男子平直的嘴角有了鬆動,眼神裡滿是掙扎與憂心。

 

  「……因為你的血脈。」他最終還是軟化了,嘆了口氣說到,「有人認為,你不該存在。」

 

  他不該存在。

 

  亞連覺得自己的體溫在流失。

 

  原來是因為他不該存在。

 

  他的指尖失去知覺,渾身冷得發顫,恨不得蜷縮成一團。他可以感受到男子關切的目光,也知道自己反應過度了,但是源自於靈魂的記憶卻怎樣都不肯放過他。

 

  他很想笑,卻連嘲諷弧度都彎不起來。

 

  到頭來,自己還是一個受了詛咒的人。

 

  他將臉埋進掌心中,壓抑著胸膛喘不過來的呼吸。

 

  『這孩子!』記憶中有誰倒吸了一口氣,『我的天,怎麼可能?』

 

  光與暗的力量在空氣中震盪,已經衝破過一次封印的力量蠢蠢欲動。

 

  『相剋的力量存在於同一個身體之中,一旦失衡只有死路一條。』另一人帶著決絕的語氣說到,『過來幫忙,我要將暗的力量封印在他的左眼之中!』

 

  不應共存的力量存在於同一個身軀,諾亞與聖潔,暗與光,這樣的自己難道不是怪物嗎?

 

  「亞連。」男子的雙手壓住他的肩膀,「冷靜點,別失控。」

 

  亞連茫然地抬起頭,眼前又是黑白一片。熱流湧上他的左眼,負面情緒加強了體內黑暗的力量。大戰當時的感覺重現,尖銳彷彿可以刺傷人的力流洶湧而出,立刻被溫柔但堅定的力量包覆住,重新送回體內。

 

  倒五芒星的印記隱隱約約出現在他的左眼之中,從眼底深處泛出的黑色幾乎要吞噬整個眼睛,在成功的前一刻又被硬生生地壓制下去。

 

  「控制好你的情緒。」男子的嗓音喚回了他的意志,亞連深吸了幾口氣,控制自己不要被情緒帶著走。

 

  不知過了多久,體內躁動的力量終究是平靜了下來。

 

  「好些了嗎?」男子收回放在亞連肩膀上的手,不著痕跡地悄悄抹去掌心的冷汗。

 

  亞連點了點頭,「我很抱歉。」

 

  男子搖了搖頭,「不怪你,黑色力量本來就容易帶起負面情緒,再加上接近成年,封印開始鬆動,本來就不好控制。你留在這裡的這段時間,可以慢慢嘗試……」

 

  「很抱歉。」儘管這樣的作法不是很禮貌,亞連還是硬生生地打斷了男子,從床上站了起來。

 

  被牽扯起來的回憶,並不僅僅只有晦暗的部分,只是剛剛的自己失了方寸,自己先亂了陣腳。

 

  亞連的手指觸摸到自己一直掛在身上的小水晶瓶,不用看都可以在記憶中描繪出來的紫色水晶彷彿有了生命,給他帶來了絲絲的暖流。

 

  曾經以為那是屬於自己的戰爭,於是一個人踏上半逃亡的旅途。但是他的朋友卻執著地追了過來,堅定地在一旁支持他,在他屢經困難挫折之時,始終陪伴著他。

 

  「很抱歉,但是我不能留在這裡。」他望著男子,深深地鞠了一個躬之後起身,銀眸多了幾分靈動的色彩。

 

  或許這次可以相信,不管多大的問題,都會有人在他身旁,不是做為保護者,而是與他一同面對。

 

  再怎麼說,他可不想像褚冥漾一樣因為自顧自地做決定,然後被千冬歲等人狠狠地削了一頓。

 

  「或許在這裡很安全,但是我總不能永遠躲在別人後面。無論如何,我自己的性命總要自己負責。」

 

  「亞連說得好!」男子尚未發話,窗邊就傳來鼓掌聲。

 

  兩個人同時轉過頭,只見笑得一臉燦爛的橘髮青年趴在窗口,在對上亞連的目光時,高興地揮了揮手。

 

  然後下一秒就被人踹進了房間。

 

  「神田!」亞連吃驚地看著那個踢了人之後,動作瀟灑地從窗戶躍進來的黑袍青年。

 

  「喂喂,竟然不是先叫我嗎……」揉了揉被踢得生疼的臀部,拉比哀怨地望了望亞連。

 

  「少耍寶了,死兔子。」神田不屑地哼了一聲,「豆芽菜,過來。」

 

  他上前幾步,在亞連和男子都還反應不過來的時候,一把將亞連拉到了自己身後。

 

  「我不管你跟豆芽菜是什麼關係,也不管你有什麼盤算。」出鞘的六幻毫不畏懼地指著男子的鼻尖,「就憑今天我們能找到這裡,你那狗屁不通的保護論就沒有任何意義!」

 

  「你最好把刀放下。」面對只有不到幾公分距離的刀鋒,男子臉色不變,「我一向不喜歡有危險性的東西在我眼前晃蕩。」

 

  出乎拉比與亞連意料之外,神田聽了這話之後竟然真的把刀放了下來。

 

  面對兩人驚訝的眼神,神田不滿地哼了一聲。

 

  只有神田知道,剛剛他並不是自願的。而是無形中有一股力量壓迫著他的刀身,逼得他不得不放。極少受過這種壓制的神田狠狠地瞪了男子一眼,「要不是看在你是豆芽菜的……」

 

  他猛然收住口。

 

  「等等,我的什麼?」亞連敏感地抓住不對勁的地方,扯住神田的衣袖,「神田你知道什麼?」

 

  神田嘖了一聲,撇開頭迴避亞連的目光。一旁的拉比無奈地聳聳肩,表示他也不知道。

 

  於是亞連把目光投向在場剩下的那一人。

 

  「你究竟是誰?」本能地,他並不想知道這個答案,「告訴我,你究竟是誰?」

 

  但是他直覺這個答案很重要。

 

  「原本我沒想過這麼快告訴你的。」與面對神田的強硬不同,男子在對上亞連時目光總是格外複雜,「又或者,我曾想過,這一輩子都不告訴你也無所謂。」

 

  男人銀色的眼眸直直地看著他,眼神中有著掙扎與無奈。

 

  「不管你原先怎樣想,接下來請你聽完一切再做決定。」男子嘆了口氣,「亞連……不、祭月。」

 

  他沒有錯過後面一個名字出現時,亞連渾身微微地顫抖,眼神中的無奈又增加了幾分。

 

  他伸出手,緩緩摘下一直帶在臉上的面具,那與眼前少年極度相仿,只是多了些歲月痕跡的面容帶著無法掩飾的疲憊。

 

  「我是你的父親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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